泪水太多

团圆记

灵感来源张爱玲《倾城之恋》,梗同。

 

(1)风刀霜剑严相逼

 

黛玉爱在下午时候站在阳台往外看,才洗过头一把长发湿漉漉的,一绺一绺并在一起,日光温润、微风薰人,她拿毛巾垫着颈子隔着湿发,掀起一端轻轻的擦,靠在栏杆上望着楼底下。楼下是市井式的车水马龙:来来去去的人力车、提着篮子卖针线鞋垫的老太婆、报童这个时候是瞧不见的——这是肌肉虬结、晒得乌黑的扁担们的天下,挑着一担子一担子的东西麻利的往前赶。还有人也担着东西,是沿街叫卖豆腐脑的。路过贾公馆,总要多停一下,朝着窗户多喊两声,期待他们从高楼上吊一只篮子下来。

 

这一幅画面她每天都在看,熟悉得不得了。武汉租界也比不得上海,码头城市,总不够高雅,但地气、世俗,俗的可爱可喜,是清明河上图样式的百景人间;天上头,远方的金乌正坠到云里,圆润温柔的橙黄一团,像咸鸭蛋里的蛋黄,一戳就能流油似的,她慢慢擦着头发倚在栏杆上看,又是古人说的沐髪晞阳,是顶雅致的。只是晞阳却总与哀伤联系着,有一种悼亡似的美——冉冉晞阳,不遂其茂;晖晖芳华,雕芳落秀......雕芳落秀.....

 

紫鹃忽然匆匆开门走进来了,她小心翼翼带上门锁上,踉跄着奔进来扶住她的胳膊。黛玉正问:“怎么了?”紫鹃扬起脸,一脸的泪,哽咽着说:“姑娘,我听到了!他们真的打定主意,要拿你攀洋人给琏二爷换前程!”

 

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一下炸开,带着水的头发又湿又冷,寒意蛇一样的从头皮缠上来,缠到她的脖子上,黛玉忽然喘不过气,跌在藤条大圈椅里嗬嗬吸气。

 

紫鹃急了,上前摇着她:“姑娘,你怎么了?别吓我呀!姑娘!姑娘!”黛玉被她一口一个姑娘吵得头疼,摆摆手示意没事。她咬着唇坐在椅子里,心里乱得像洋妇人手里的毛线团。

 

紫鹃伏在她腿上抽泣,说:“姑娘,咱们逃罢——趁他们还没提这件事,咱们收拾东西,加紧逃出去。”

 

黛玉木木的看着她:紫鹃跟着自己看了几次西洋电影,心里总有罗曼蒂克的故事,以为逃跑是顶浪漫顶容易的事,把床单一结吊下去,便轻松潇洒的一走了之。可她们能走去哪?她一脚踏到地上,就与这无涉了。让她姑苏林家的大小姐,去洋人的商行里谋一份打字发电报的差事、每天早上起来走到街口去倒马桶、挤着电车上赶着受洋人的腌臜气和白眼、只为着每个月末去领两个银元回家买米买油?

 

她知道自己过不了这样的日子,不需要出去吃两天苦再灰头土脸的回来认输——话说回来,她要真的一脚踏出去了,还会得了头么?就是现在,这个家里几时又有她容身立足的地方了!

 

还没等她想好对策,谁知人家就杀上来了。来的是她二舅舅的姨太太,姓赵,一进来就嚷:“哎哟,给林姑娘道喜了!”

 

紫鹃正给她倒茶,皮笑肉不笑地细声说:“姨奶奶怕是进错门了,我们这位几时能有喜事轮得到她?——别是往火坑里推就阿弥陀佛了!”

赵姨娘满脸的笑僵了僵,到底想起这次的来意,把那口气忍了下来,接过茶杯:“瞧你说的!林姑娘是娇客,什么时候咱们不是紧着姑娘的.......再说旁的人也罢了,我几时坑过姑娘!”

 

黛玉捧着盏茶慢慢喝。她是没坑过自己,但那也是轮不到她。她堂堂贾家的表小姐,上头正经的舅母还在呢,她一个妾室,有什么资格来她面前说三道四?怎么想得到竟有这么一天……她的命运,竟由这样一个身份暧昧低贱的人来宣告!

 

也是,送她去给洋人搭伴做姘头这样下作的事,她的舅母表嫂哪个不是要面子的闺秀,他们怎么开的了口?想来想去,只有赵姨娘了……低贱的人,做这样污糟的事也合适。到时候她教洋人玩腻了走投无路,贾家把赵姨娘往前头一推,只说是她撺掇的林小姐就是了,与家里头没什么干系。林家出去的小姐,听一个姨娘的怂恿自甘堕落地去勾搭洋人……总归不是他们贾门的千金做的事,辱不了他们的门楣。他们贾家得了好处平步青云荣华富贵,依旧做他们清清白白、干干净净的高门贵第!

 

赵姨娘见她不搭话,只当她信了自己的话,兴兴头头地说:“我这次来,是要学一学那月下的红娘,为姑娘的一桩极好的姻缘牵线搭桥来的。”

 

她知道林姑娘书卷气,所以特意扯些典来,自觉这番话说的文邹邹的十分高明。不料林姑娘吹着氤氲的雾气,不冷不热地道:“姨娘说笑了,那红娘可不是结良缘去的——是撺掇着正经小姐偷情去的。”

 

她故意把偷情两个字咬得重重的。赵姨娘出师不利,上来就是个硬钉子,正要说些话分解,林黛玉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搁:“姨娘也不必说了,您老今天为什么来的我何尝不知道?就是我不想知道,这个家里也都传疯了。您出门看看去,谁不晓得咱们家要送我去给洋人受用?也好!我父母死的早,寄人篱下的赖在你们家吃了这么些年的饭,也是时候还了,还强过受这眉高眼低的!”

 

她一字一字咬牙切齿,边说边落下泪来。紫鹃在一旁咚地跪下,流着泪抱着她的腿哭劝:“小姐,你不能这样想啊,那可是火坑狼窝!怎么好去得!”

 

林黛玉把手一摔,流着泪冷笑:“有什么去不得的?!横竖一条命罢了,他们要糟践我只管来,左不过把我糟践死了,全了我们一家阴曹地府团圆就是了!”

 

赵姨娘原打量着林黛玉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好对付,才接下这桩差事。谁知道自己这才起个头,那边已经有千万句话诛心的顶回来了,虽指着家里头,句句都落在她身上,只好讪讪地道:“姑娘快别这样说——老太太知道了,还不知怎么心疼呢!”

 

林黛玉把眼泪一揩,发狠道:“到了这个地步,你们还打量着哄我!以为我不知道么?老太太要是真心疼我,姨娘你今天怎么会来说这话!别说你,便是家里头都不会有这主意打到我身上!”她说完伏在桌上呜呜大哭,紫鹃哭着站起来将她揽在怀里,主仆哭成一团。

 

赵姨娘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想回去,想到贾夫人许的好处,又咬牙忍下来。见她是“不撞南墙不回头”之意了,干脆把心一横:“姑娘既然都知道了,我也不瞒你。实话告诉姑娘,家里头预备把链二爷推上去做铁路局的局长,招商局那边我们老爷都打好招呼,单等着英国人点头同意,这才打上了姑娘主意。家里的情形连我都知道,不信姑娘不晓得,再不谋个稳妥差事,咱们家就单等着一大家子一起饿死了!”

 

紫鹃将黛玉揽在怀里头,泣道:“是,你们为着不饿死,便逼着我们去做下流事!当年林老爷把林姑娘托付来,又把那么大的身家都给了林家,有头脸的人家谁不知道!你们败光了姑娘的钱,又逼着她去做粉头,便不怕林老爷九泉底下知道了?”

 

赵姨娘冷笑:“紫鹃姑娘这话也不消冲我来,谋你们算你们的是当家作主的人,我左右不过是个递话的!再说了,你们也别以为粉头好当,你以为谁都能给那个洋人当粉头?!”

 

赵姨娘停了停,说:“林姑娘,你细想想,咱们家再破落,老爷好歹也是做官的。我是没什么见识,却也知道连我们这样的都要上赶着巴结他,可见这洋人怎样的权势熏天了!我知道姑娘恨,恨家里头逼迫你。可是现下的时局,谁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呀?你细想想,姑娘你可还有地方逃么?便是嫁人——说句诛心的话,当今的局面,姑娘无父无母无倚仗的,哪还有好人家轮得到姑娘!”

 

她说完缓了缓,换了副语气道:“我劝姑娘一句话:既然逃不了,还不如认命强些。退万步说:姑娘真要搭上了这条线,也算是得了高枝。同那洋人约几轮会,他有了意思,把您往家里一娶,不也是美满姻缘么?俗语说,再强不过枕头风。到时候我们这些人要生、要死,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!”

 

主仆俩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,赵姨娘见她们肯听,受了鼓舞,将凳子往前一拖,凑近了说:“依我说,跟洋人走,比跟咱们这里的少爷还强些。再说这个洋人又不一般:人家里德尔先生年纪轻轻已经是英国领事馆特使,女王亲自封的维狄谟男爵,是替洋大人说话的人呐。听说长得也俊,人品也好,钱钞也多。别说我的孽障,就连宝二爷琏二爷也比不了!姑娘这样的好人物,跟他亲近亲近也不吃亏呀!”

 

她刚说完,冷不丁黛玉抬起头,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哭得胀红,额角突突跳着青筋,只拿肿如桃子似的眼睛冷冷看着她说:“姨娘既然看得这样好,不如让探春姐姐替了我,岂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更十全十美的事情!”

 

赵姨娘语塞,正要补救,那林黛玉把头发一甩,恨声道:“姨娘也不必劝了,我也不叫你为难。替我带句话,说我应承了便是了!请回罢!”

 

赵姨娘拿着绢儿讪讪的站起来,走出两步,转过身正想说什么,瞧见黛玉一双眼睛里的寒光到底又吞回去了,低了头含糊两句快步走了。

 

她一离开,紫鹃摇着黛玉的胳臂急道:“姑娘,你可三思啊!”

 

黛玉倒是不哭了,握着她的手腕子,幽幽道:“紫鹃,你还看不出么?我早是砧板上的鱼肉了!今日推了这个男爵,明天怎么会没有那个子爵这个王爷的扑上来?他们既动了这个心思,便早已是不放过我了!”

 

紫鹃叫她一语点醒,瘫在地上怔怔半晌,问:“姑娘,那你便这样认命么?”

 

长长的指甲嵌进肉里,一双瘦弱的手上青筋爆起——她茫茫然地想:原来这便是命?这便是她的命?

 

 

 

(2)可怜金玉陷泥浊

 

天还没亮透,外头刚传出牛奶瓶子碰得叮咣响,王熙凤带着东西风风火火上楼来找她,推门进来便笑:“快来看看这红宝石链子,我瞧着竟然有拇指头大小呢!还有这两个翡翠镯子,啧啧,都绿的要滴下水来了!老祖宗这次可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给妹妹了,配前两天刚做的那身香云纱旗袍肯定好看——”瞧见黛玉一脸苍白,眼底两片乌青,又道:“哎呦——好大两个黑眼圈!”

 

林黛玉穿了身白棉睡裙披散着头发坐在木架子床脚发呆,只低声说:“昨天晚上没睡好。”王熙凤上前摸摸她的脸,心疼地说:“瞧这黑眼圈,怕是一宿没睡罢?我晓得你们:年轻的姑娘,脸皮薄,紧张也是有的。嗳,要不说你这丫头傻呢。”轻描淡写的遮掩过去了,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今天有天大的喜事:谁又知道,她这一去,就是卖了自己的身?

 

她不语。王熙凤到底识趣,只提醒她得会先吃过早饭再敷口红便出去了,并不打扰她。

 

 

再出现在底下,已经耳目一新:头发烫成最时髦的卷发贴在脸上,愈发现得一张脸只得巴掌大,下巴尖尖窄窄,黑眼圈叫脂粉盖住了,浅浅搽了一层胭脂,两只杏子一样的吊梢眼叫这么两片红云一衬倒有几分妩媚。一身雪白的香云纱旗袍,腰肢那里还是松着,不过堪堪一握而已。胸口垂着颗垫形火荧荧的红宝石吊坠,红得像滴鸽子血,旁边围着一圈晶光璀璨的火油钻,引得人不住往那瞧。

 

她一出现,饭堂里的人便都看着她,王熙凤笑道:“你们瞧,哪里来的天仙下凡来了?”

 

黛玉坐下来吃饭,只捡了两只生煎包子到碗里慢慢吃。那边听得她大舅说:“黛玉今天怎么闷闷的?出去交际,放开心才是正经的。”

 

她听了,那一口包子便像石头似的卡在喉咙里,堵住一口心气。当下又把包子放下来,站起来说:“我吃饱了。”自顾自的上楼去。听见后头琏二哥说:“爹,你少说两句罢,妹子心里本来就不痛快,你又不是看不出来!”大舅提高了声音:“我说两句都说不得了?吃这个家喝这个家的这么多年,我说两句都说不得了?再说我说错什么了?大家本来高高兴兴的,她一来,丧着个脸,笑也不会笑一个!还指着她呢!别是咱们错了主意!”

 

指桑骂槐的喝叫像一把把刀子,扎到她心里。黛玉在楼梯听着,只觉得木木的——她有些惊异,自己竟不会痛了,真的,一点都不痛了。她想起之前读过的译本小说《浮士德》,那个男人把灵魂卖给了魔鬼,自己是不是也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灵魂?

 

 

 

一家人拖拖踏踏吃过了饭,王熙凤跟贾琏陪着她出了门。贾琏到底觉得对不住这个表妹,有些心虚,便不肯跟他们挤后座,借口说热坐到前头去,单把他媳妇留在后头陪黛玉。王熙凤镇定自若,拉着黛玉说些当今时兴的咖啡座和饭馆子,一路叽叽喳喳倒也不寂寞。

 

吵吵嚷嚷地到了翠云楼的包间,一进去就有几分不同。黛玉原想着既然是相洋人,少不得要去吃西菜用刀叉,谁知一脚竟踏进了个扇形菱花格子门,还似模似样的摆了扇丝绣四时屏风。里头有人在拉二胡,一个女孩子吊着细细的嗓子甜甜的唱:“春天到来好风光,大姑娘窗下绣鸳鸯......”

 

王熙凤悄悄凑过来与她咬耳朵:“他们洋鬼子是这样的:要么呢,一点点中式的都沾不得,来了咱们的地界,也要过原来的生活,生怕自己不纯粹了;要么便像今天这位这样——一应按着中国人的来,学中国人的做派学个十足,最后反倒成了假洋鬼子了!”

 

她悄声与黛玉说笑,拖着她的手走进去。里头一张大圆桌,上首坐了几个人,有中国人也有洋人,说说笑笑好不热闹。正中间簇着的是个穿西装的男人,黑头发黑眼睛,五官像山棱一样分明,不动声色的听他们讲话。见他们三个进来,一抬手,那歌声琴声顿时就停了。

 

这才瞧见,原来角落里站着个拉胡琴的瞎子和一个梳辫子的小姑娘,旁边还摆着琴桌琴凳,架着把乌黑润泽的桐木古琴。黛玉看见那把古琴,心里突地一跳,看向贾琏,贾琏哪顾得到她,早堆起了笑对着上首的人团团拱手:“来迟了!来迟了!恕罪!恕罪!”

 

他们一脚跨进去,在座的便嚷起来:“怎么才来!等你们开席等得饿死了!”“琏二爷你好大的脸子!这么多人单等你们!”“与他废话什么,既然来迟了,少不得要罚酒!”吵吵嚷嚷的都是冲着贾琏去的,眼睛却都粘在黛玉身上。黛玉叫他们看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背脊阵阵发冷,只垂着眼睛,跟着王熙凤入了席,刚好便坐在那西洋人对面,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。

 

菜品流水价端上来,众人边吃边说笑,话题转来转去,总转不到林黛玉身上,她从来不管,只低头默默吃菜,连头都不抬。贾琏见洋大人也不看她,心里暗暗焦急,对着坐在右边的一个人一通挤眉弄眼。那人本就收了贾琏的手软,特意同他做了这个局把人请了来,虽存了个摆款的心思拿捏贾琏,也不好真叫他真急了。当下咳嗽一声,说:“这么吃吃喝喝的也没趣,继续让他们唱上。”

 

他面朝着两个淸倌,眼睛却盯在那洋大人维狄谟男爵的身上,见他依旧低着头吃菜,没反对的意思,这才悄悄松了口气。又对贾琏打眼色,贾琏会意,忙接过话来:“——哎,又唱又拉的,李大人也不嫌吵!我有个主意,不如教人弹首曲子,清清静静的也风雅。”

 

来作陪的都是聪明人,都知这是两人开始做戏了。当下都不接腔,只闭嘴笑着看他们耍花腔。李大人闻言抚掌:“好好好,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——既然这样,我也有个主意,整个英租界谁不知你们家黛玉小姐是才女,能诗能画能琴的?正好今天有耳福,我们借贾二爷的光,也见识一下那‘绕梁三日’的琴音。”

 

众人又都看向黛玉,王熙凤抢着笑道:“李大人,我们虽是破落人家,一贯苦寒着的,但林妹妹可是我们老太君捧在手心的人。你说听就听,也未免太容易了。”

 

“瞧瞧,做哥哥的都没发话,做嫂子的先急上了!”李大人斜睨着她,少不得与她绕几句玩笑,“罢罢罢,我也没想那么容易的得了你们家小姐的高音,你琏二奶奶有什么指教?尽管说。我不成,不是还有里德尔大人在嘛。”

 

一时间眼风尽在宾主位上两人之间飞来飞去,维狄谟男爵不动声色,吃喝照旧。黛玉死命低着头,手上的绢子攥得紧紧的,她竭力按捺着自己,继续平静的看他们做戏。

 

王熙凤一拍黛玉,笑盈盈地说:“还能有什么——我们家小姐弹琴给诸位听,诸位可得留心我们家小姐的大事才是呀!”

 

王大人说:“这不容易,在座的都是青年才俊——”

 

王熙凤啐他:“王大人睁眼说瞎话也不闪了舌头!才俊也罢了,在座的哪来的青年!”

 

王大人搭讪笑着说:“我们这些老皮死脸的,当然不算。二奶奶你单往对面瞧,就是你要的青年才俊了。”说完笑嘻嘻看着维谛谟男爵。

 

黛玉听他们越说越露骨,干脆站了起来,手紧紧扣着那桌角,咬紧牙说:“王大人既然要听,我献丑就是了。”她说着往琴桌走去,心里的耻辱感再也压不住,嘴上只说:“弹得不好,各位莫笑——”

 

她在琴桌前坐下来,先往徵角上连剃了两下,只听铿锵有力的“咣咣”两声,切金断玉的杀伐之气,屋子里顿时没了声响,众人寂寂无声,都看向她。连维狄谟男爵都有了兴致,终于放下了一双筷子,抬头看向她。

 

黛玉不理,只抬起一端轻调琴轸,改用泛音试一试,这次是“叮叮”两声脆响,便知正了音。道一声“献丑”,摆好架势,两手翻飞,勾捻抹剔挑,一手或泛或按,行云流水的弹奏起来。在座诸位听那琴音,先轻又缓,徐徐庄严,间或几声凌乱纷扰的急促,又复归徐徐。似溪流缓行,偶遇碎石一二激起杂音,忽然间水流愈细,原来是乱石堵上去路,只留一罅隙。溪流从罅隙穿过,竟倾泻而出,一时水流湍急,汇成一股急泉汩汩流下。在座诸位虽不知她所弹者为何,听那琴音时快时慢,间或几弦促音,后越发急促起来,暗合一段狂放不得志之郁气,也觉得气势惊人。

 

曲毕,屋内已是鸦雀无声。维狄谟男爵笑了笑,带头鼓起掌来。一时屋内掌声雷动,两个淸倌泪流不止。

 

 

 

男爵这一掌鼓得好暧昧。吃过饭也不提后面的事,推说有事,带着几个金发碧眼的手下人坐汽车走了。贾琏无法,又不好做得太露骨恐落了下成,只好带了林黛玉匆匆回来。

 

一路上长吁短叹的,连到了屋里都忧心忡忡,口中只念叨着完了完了。王熙凤关了门,赶上来说:“爷别着急,我瞧着倒不像是没戏。”

 

贾琏顿足:“还有戏?哪来的戏?我倒是写的好本子,结果呢?人家不肯唱了!还哪里来的戏?”

 

王熙凤把他往椅子上一按,瞪了他一眼,呛声道:“你写了本子,人家便要照着唱呀?到底是咱们上赶着人家,还是人家上赶着咱们?”见贾琏不说话,这才放缓了声音,“爷呀,人家是何样的人物?年纪轻轻的,爬到这样的位置,人家怎么会听咱们的!怕是恼就恼在咱们今天这一番算计上了。”

 

贾琏懊恼道:“依你说,咱们这个饭竟吃错了?”

 

“那也未必。”王熙凤笑道,“我瞧那洋鬼子的模样,对林妹妹倒不是无意的。爷你想想,咱们家妹妹什么样的人物?那洋鬼子见了咱们妹妹,早有三分失魂落魄了。”

 

贾琏来了精神:“当真?我怎么瞧着,他不冷不热的样子呢?”

 

“噫,他乔张作致的搭架子呢!这都看不出来,亏你是个男人!别的不说,要真没有意思,他走的时候向着林妹妹那一笑是什么意思?”

 

贾琏回味着,倒真有几分信了,眉头舒展开来:“你别说,还真是……”正说着话,平儿咚咚咚在外头敲门,说:“二爷!有电话!英使馆的电话!”

 

夫妻俩对望一眼,都道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。贾琏说:“等什么?接进我房里来呀。”

 

平儿隔着门叫道:“我是想接进来……可……可那边指了名要接林姑娘呀。”

 

贾琏一愣,接着脸上浮出喜色来,顿足说:“那便接去林姑娘房间!还等着做什么?这点小事也要来请示我,没用的东西!”骂骂咧咧地,但这骂骂咧咧到底是高兴的、安心的,劫后余生一样的心情。

 

(3)年年岁岁花相似

 

事情竟这么成了,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成了。

 

那一通电话,叫贾公馆上上下下提着的一颗心都放下来。连厨娘司务的笑容都多起来,仿佛那昔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只在眼前。这样一来,众人对黛玉这位贾府的恩人的态度也倒了过来,殷勤、巴结,还带着一丝丝怜悯:谁都知道,这位姑苏林氏簪缨世家出来的小姐算是完了。

 

林黛玉不觉得,她这几日过得恍恍惚惚。那日接了电话,她刚细细地“喂”了一声,那边便说:“你的琴弹得很好。”声音又低又沉,通过电线传过来,有点嗡嗡的余音——是个没听过的声音。

 

她想了想,才意识到自己是同谁说话,当下便僵住了,低低的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

那边传来的声音如同叹息:“你怕我。”黛玉下意识的反驳:“我没有——”说完才意识到失了言。那边却浑然不介意,反倒传来了“哧哧”轻笑:“是,你不怕我,一上来就弹〈酒狂〉的人,哪里会怕我?”

 

她手心发冷:“你知道?”

 

“我知道。”他说,有种孩子气似的洋洋得意,“想不到吧,林小姐。那群酒囊饭袋不懂,我却是懂的——我不光懂你的琴,我还懂你。你弹这曲子是讽刺我呢!”

 

“我哪里敢?”

 

“你要是不敢,便不会这么反问。”他说,“你都自比嵇康了,我可不是那个顶俗的世俗人?”

 

她沉默,那边于是也沉默,两个人拿着话筒站着,谁都不说话。过了一会,黛玉轻轻点着地面,说:“没有别的指教,我先挂了。”

 

“好。”那边干脆利落的收了线,倒好像专等着她这一声似的。黛玉抿着嘴收了线,心想他大概是不会再打来了。

 

 

 

 

她可是想错了,维狄谟男爵一点罢手的意思都没有。算不得很殷情,但三五日的,总想得到她。也还相敬如宾的,倒还尊重。通常是中午打过电话来,约她去吃饭逛商店看电影,天黑前将她送回来,一点说闲话的机会都不给别人。

 

黛玉闹不懂他。他们两个出去,永远隔着三步的距离,身后哗啦啦跟着一大堆亲随。她一向有点怕他,一面是尴尬的关系摆着,她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,到底对那些情色的事很抵触,但也知道自己拒绝不了,便有些兢兢;另一面,他身上也的确有些让人怕的地方:别的不提,他那样高大!她站在他身边,便像匿在一座山的阴影底下,总防着那山倒了、塌了,把她埋在里头。

 

为着此,他们一起出去,她是不怎么说话的。家里见她不冷不热,着实着急,也派人来敲打她,要她热络着点。只是那样讨好献媚的姿态,她便是想做也做不来,教家里头说多了,反而犟头犟脑的把脸冷得像块冰。

 

他也不介意,有时候还边吃饭边处理事务,他说英语也字正腔圆,黛玉有的听得懂,但也不会插话,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。偶尔他跟她搭几句话,她也敷衍着应一应。他当然不止她一个女人,有几次在咖啡座里坐着,有打扮得花团锦簇的水蛇腰美人扑上来,装出偶遇的样子一脸的惊喜,有不少还是出自有头脸的人家。有些时候两个人并肩在江堤上走着,江风吹过来,她也能嗅到他身上的脂粉香、瞧到他衬衣上蹭的口红印——想来他是很忙的,敷衍完那个,也要敷衍这个。

 

可他还是愿意敷衍她。渐渐的,她也摸出了些门道:这个人似乎是不需要自己去巴结讨好他的,自己越是这么冷着,他反倒越有兴趣。黛玉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,但也乐得轻松,有时被他说得不耐烦,还要下意识的抢白他两句,他也并不很在意。

 

贾家先是着急,后来见维狄谟男爵没有放松的意思,也就渐渐的冷静了。贾琏主持铁路局一事渐渐有了眉目,眼看着十拿九稳,门可罗雀的贾公馆忽然又高朋满座了。大家也就不去猜洋人的心思,转头把注意力放到铁路局的事物上去,想方设法的算计着怎么从里头抠唆出油水来——其他都是虚的,眼前的利益才踏实,管他闹的什么脾气呢?

 

这么拉扯了三个月,维狄谟男爵忽然说要去伦敦。是公是私他不提,只提出要带林黛玉一起。

 

贾家正忙着捞钱敛财,哪里管得到林黛玉的身上去,没口子的答应。赵姨娘还说:“林姑娘好福气呀,伦敦那地方,我听说是一等一的富贵地。姑娘这一去,是享福了!”她儿子贾环占了铁路局人事处长的缺,赵姨娘面上有光,说话底气也足。

 

贾家这几日热热闹闹欢天喜地,直如过年似的。林黛玉冷冷清清的便走了,好似石沉大海般没个声息。有维狄谟男爵打点,派斯实在容易。她先坐火车去上海,盘桓了一两日,又坐轮船去英国。轮船摇摇晃晃,她晕船得厉害,每日都在吐,几乎什么都吃不进。待下了船时,她又瘦了十斤,小小一张脸,白的几乎透明,连皮子底下青紫的血管都一清二楚。

 

码头等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,维狄谟男爵的副手卢修斯亲自来接,把她送到了城郊的一栋小红房子里。房子是刚翻过的,到处都新得很了,透出股硬邦邦的锐气。里头安着位南洋血统的女仆,帮她打点家务。她走上楼的书房去,对着落地窗的位置放着琴凳琴桌,静静躺着古琴。

 

黛玉就此过上了在英国的生活,也没觉得与待在中国有什么不同。她照例是看书、写字,偶尔作诗弹琴,三茶两饭的过着日子,闲下来她不敢去想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处境,连念头都不能有,一但起了念头,便像有根绳子勒在颈子上似的,恨不得死去才好。但她到底苟且着,还是活着了。

 

维狄谟男爵照例是三两天来看她一次,下午很少,大多是晚上。有时她一个人去饭厅吃了饭,再走回书房的时候,他就坐在沙发上看一本书或者一张报纸。起初她总叫他唬得一跳,脸吓得煞白,两只乌沉沉的大眼睛睁着看他,不像这房子的主人,倒像是被猎人逮住的松鼠或兔子。他每次瞧见她的表情都带着笑,好像这么吓一吓她,叫他很开心一样。

 

次数多了,她也习以为常了。他便换了地方,有时是客厅、有时是饭堂、有时是花园,但效果甚微。有一次她在休息室里看书,他从花园里穿过来一个劲的敲窗户玻璃,她不理,他便一直敲,她只得扔了书,站起来把他放进来。他靴子上都是泥,蹭得整个休息室到处都是,女仆洗洗涮涮好几日才清理干净;还有一次,她晚上正睡着,半夜醒过来床边忽然多了个人,呼吸沉重,幽灵似的蛰伏在黑暗里。

 

这次倒是结结实实把她吓了一跳,边尖叫边手忙脚乱的往床头缩过去,拿起手边的枕头扔他。他接过枕头,说“是我,里德尔。”她哪里听得进?只顾着拿床头的东西扔他,还是后来开了灯,照见他的脸,分分明明清清楚楚的轮廓,咧着嘴眯着眼睛,笑得开心极了。

 

她这才将信将疑的停下来。还是似信非信的,伸出手去触他的脸。他也不动,由着她把手伸过来,乌润的眼睛瞧着她将信将疑、懵懵懂懂的样子,带着笑意。黛玉抖着手摸上去,他下巴上刚好泛起了一片乌青的短须,结结实实扎了她一下,她痛得“哎唷”一声,瞧见他满脸的笑,忽然掉下眼泪来,发了脾气:“我讨你嫌了便直说,何必使这样的手段折腾我?!你走!你走!”

 

她说着一边把他往外头推,一边捡起地上的枕头垫子丢他。他也不抵抗,由着她轰出去。黛玉关上门,忽然靠着门滑下去,流下满面的泪水来——她忽然明白过来,自己竟真的是无依无靠的,在刚刚一片幽玄的黑暗里,她刚刚竟叫的是“里德尔”这个名。

 

 

 

 

那之后,维狄谟男爵有许多天不曾来,也不知是厌了还是觉得愧疚。黛玉自那夜里的一吓,吓出了许多心事。她忽然开始忧郁起自己的命运来,每日捧着书也不看,只觉得这个房子像一个囚笼一般,越发难待下去。她每日在房间里转来转去,也不知是想逃离还是不想逃离。

 

她有时候也抱着一丝侥幸:难道维狄谟男爵已经厌弃了她?果真如此的话,她是不是已经自由了?

 

可是一个自由的人应该做什么,她实在不知。从小她就被锁在家里,接着接到了贾家,然后便到了英伦。她的世界永远同这个真实的世界有一扇铁门,沉的,推不动。上面叮叮咣咣锁着一大串东西。

 

 

(4)侬今葬花人笑痴

便这么蹉跎着,犹疑着,时间倒还镇定,照旧不动声色的流淌过去。直到那天,有人上门来拜访。

 

来的是个女人,红头发烫的卷卷的,细致浓密的眉毛,涂得晶亮的两片红嘴唇上头一颗小痣。自称是“维狄谟男爵的旧识”,拜见林小姐。

 

黛玉请她进来坐下,只不敢看她两片嘴唇,那两片红红的嘴唇在灯底下晃得她心慌意乱,触动她一些心事:她依稀记得与里德尔初见的那场饭局,她也按照王熙凤的叮嘱拿口红把嘴唇涂得晶亮彤红。轻轻一撅便是个接吻的姿势,像两颗樱桃一般,诱着人去衔。

女仆蹑手蹑脚的端上茶来,仿佛也觉察出眼前这个客人的不寻常。这个女客谢了,却不喝,只把双腿叠起来,穿着黑色丝袜的脚一下一下的晃着高跟鞋。她从怀里掏出一只银香烟盒,打开来问:“要吗?”黛玉摇摇头,她便从里头抽出一支点上,女仆慌慌忙忙的翻出捷克琉璃的烟灰缸递上,她深深吸了一口,看着那个烟灰缸发呆,忽然用带着意大利腔调的英文说:“我以前也是不抽的。”

 

“以前?”

 

“是,以前。”她把烟夹在两指之间,仔细凝视着滤嘴上的红印子,“以前,我住在这里的时候。”

 

黛玉先是不懂,很快明白过来了,顿时有点坐立难安,胸口渐渐有一口气郁着,她打起精神,仔细凝视眼前的人。 

 

谁见了都知道是个风月里打滚的人,那骚媚的风尘气像一层纱披在她身上。有些年纪了,很瘦,两条腿又长又细,便有些干瘪的不精神。穿黑色的连衣裙,领口开得那样低,露出雪白的一对胸脯。但那只是一种表象,她一举一动都很有腔调,侧坐在沙发上的姿势优美极了,连垂着眼抽烟的手势都优雅讲究——不是从小的教养养不出来这样的娇滴滴的尊贵之气。

 

她在凝望之中渐渐回过味来,身上的热气一点一点的消散:“你......”

 

“我在这里住过。”她自嘲的笑笑,又吸了口烟,“我们是在意大利认识的,他和我父亲有生意上的往来——那时候他刚发迹,只是个暴发户。他来找我父亲收一批银器,我认识了他,疯狂的迷上了,跟着他来了这里——”

 

她喉咙发涩:“你家里,没有阻拦?”

 

“阻拦?”女人笑一笑,自言自语似的,“我们家说是贵族,早不知是多少分支了。除了个名头,日子靠着典当祖上的盘子碗过活,我小时候,家里几个姐妹整日在灯底下做针线——他们巴不得有个得力的女婿呢!”

 

她的心也变得冰凉:“那后来——”

 

“后来?后来就这样了。”女人悲哀的说,“我每天只穿黑衣,不是为了给家人戴孝,是为了给我自己服丧——我的一生已经完了,完了。”

 

她狠狠地抽完最后一口烟,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将烟蒂掐在了烟缸里,然后站起身,“我走了,林小姐,祝你好运吧。”

 

黛玉没有动,她被抽干了力气似的,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她走出门去。她慢慢走着,一点一点的远了,那身影也变幻起来,那头火一样的红发变黑了,变直了,垂下来,垂到腰肢;她身上的黑衣也变了,变成一身翠绿的旗袍......啊,她变成了林黛玉!

 

这幻想让她惊叫了一声,将那只烟灰缸打翻在地上,转身登登登地上楼去了。她将门锁起来,躲在了屋子里。一个暗暗藏起来的念头越来越清晰——不行,这样不行——她要走!她得走!她要回去!

 

就这么一刻钟的时间,她下定了主意,把柜子拉开,把衣服一件一件的赛到箱子里,她做着这一切,冷不丁手上被什么烫了一下,她茫然的抬起头看向镜子,这才看见自己——一脸的泪!

 

她的手停住了,她为什么哭?是真的怕了?还是不舍得?她有什么不舍得的?

 

黛玉垂下了头,呆呆的坐到一地的衣服上。坐到太阳落下去,黑夜像块裹尸布一样的笼上来,她这才回过神,想要站起来,一抬头却看见他正站在门口,斜靠着木门框子,静静的看着她,仿佛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一样。

 

他说话了,声音低低的,像夜色一样:“你要走?”

 

黛玉站了起来,她这会子倒有了勇气:“是。”

 

“你不能走。”

 

她冷笑起来:“不能?脚长在我身上,我爱去哪去哪!你管的着么?”

 

他沉默下来,过一会他说:“你不能为着别人两句调唆便同我置气。”

 

“要是别人调唆,我才不会置气—我是想明白了。”她简单的说,一边把剩余的衣服往箱子里塞。他走过来,劈手夺过去,把箱子丢到了一边:“不要同我闹脾气——我脾气从来不好。”

 

黛玉也生了恼:“你撒什么疯?我要是跟你不清不楚也罢了,我同你清清白白,你管的到我么?便是在我身上开销了,我回了国,倾家荡产的也赔给你!”

 

“晚了。”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,“你以为你还回得去?”

 

她一怔:“你什么意思?”

 

“你不明白么?”他慢慢的说,“你的舅舅哥哥送了你来,便以为万事大吉,放开了手弄鬼——他们是打量我是傻子还是觉得我不心疼钱?——实话说吧,我孤儿院里长大的,没什么比钱看得更重了。”

 

她不信:“那你还由着他们贪?”

 

“傻孩子,不由着他们贪,怎么一网打尽?”他笑了起来,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,“现在……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伦敦了?”

 

 

她怎么不明白——他是带她来避祸的,为了不把她牵连进去——原来从一开始,贾家就打错了主意,便是不把她推出去,人家原本也是打算让贾琏主持铁路局的再由着他们放手贪,贪够了、贪足了,再一网打尽,坐收渔翁之利……他是为了保护她,才带她来的!

 

“留在我身边,黛。”他的目光软和下来,怜惜的看着她,“你已经无家可归了……我知道他们对你不好,不要同情他们。来我这里吧,我这里才是你的家……看不出来吗?我爱着你呀。”

 

他低低的说着甜言蜜语,眼睛里尽是迷恋与沉醉。黛玉被他蛊惑了,正要点头,那红红的嘴唇忽然在眼前一闪而过,她惊醒过来,推开他。

 

“不……不,”她惊恐的说,“你不爱我!你爱的是……你爱的是,你想象里的大家闺秀……不是我!”

 

他惊讶的扬起眉头,旋即慢慢的垮下嘴角,是要发脾气了。正要说话的时候,忽然听见“砰砰”两声巨响炸开,连空气都在颤抖。

 

他立刻反应过来,奔过去关灯、拉帘子。然后拖过黛玉的手腕,扯着她贴墙站着,从帘子和窗子的缝隙里向外张望。

 

黛玉不明所以,也知道事情不寻常。正颤着声音问“怎么了”,已经被他捂住嘴。

 

“是刺杀。”他附在她耳边用气音简短的说。她也一样用气音回他,呼出来的湿气濡湿了他的手套:“是谁?”

 

他真的认真想了想,最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:“太多了,想不起来。”她又低声说了什么,他说,“怎么不会?我也不单只叫贾家家破人亡过,他们想杀我,也是有的。”

 

平平淡淡的一句话,她听了恁地难过起来。走廊忽然响起了脚步,他高喝:“是谁?”外头传来仆人怯怯的声音:“老爷,是我……不对,是卢修斯大人。”

 

他还是警醒着,示意黛玉站到门后头去,他从腰里拔出枪,浑身肌肉紧绷着,贴到门缝旁边。门一打开,他立刻拔枪对着门外,见了真是卢修斯跟仆从,这才松了口气。

 

卢修斯关上门,立刻神情严肃的汇报:“大人,情况不妙,我们的岗哨已经被解决了,敌人应该快接近了。”他问:“有几个人?”卢修斯说:“六个。都有枪。”他冷笑起来:“这么点人,就想取我的命?忒看不起我!”

 

卢修斯恨声说:“是阿维拉那个狗崽子,我发誓,一定要——”他摇了摇头:“这都是后话,先想着怎么脱身吧——卢修斯,你开车出去,把西弗勒斯他们带来。”

 

卢修斯吃了一惊:“大人,我不能留您一个人……”他淡淡的说:“我不会有事的——你快走。”

 

卢修斯犹豫了一下,匆匆行了一个礼走了。黛玉说:“你为什么不要他留下来?也有个帮手。”

 

他答非所问的回答:“卢修斯有个儿子。”

 

黛玉犹豫了一会:“你不忍心让他儿子丧父?”

 

他笑了起来:“你把我想得太美好——他有个儿子,当然舍不得死,等下情况危急,说不定会拿你要挟我,我只是防着而已。”

 

他说着,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匕首来,递给黛玉:“拿着。”他说,用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她,“如果我……你可以用这个避免侮辱。”

 

她明白他的意思——对头找得到这里来,当然知道她是他的情妇,哪怕只是名义上的。会怎么对待一个情妇?想也知道……他希望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前,她能自尽,保全贞洁。但她是不是想死,他并没有问过她,或许在他的臆想里,一个高贵的妇人就应该如此吧。

 

但她没有驳他,默默接过了匕首。他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,向着她笑了笑,关上门下楼去了。仆欧人怯怯的问:“我们该怎么办?林小姐?”

 

她说:“等他。”

 

等他回来,或者等他死去。

 


(5)一朝春尽红颜老

 

黑暗里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别慢,仿佛有谁粘住了空气一样,她握着匕首,紧紧抓着,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。仆人在一旁掉眼泪,用南阳话絮絮念着乞求保佑的话。

 

可楼下也是一片静寂,她的手心渐渐出汗,那匕首的握柄便有些滑。她匆匆在旗袍上揩了揩,把脸贴在门上,一点外头的响动也不放过。

 

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响,便数着那心跳等着,刚数到第50下,忽然听见什么被摔到地上“碰”的一响,接着是“咚咚咚”三声枪响,也不知是谁发的。引起了一阵惨叫和噼里啪啦的一阵还击。接着又寂了下去,回到一片可怕的安静。

 

仆从吓得更狠,抖得筛子似的,用不流利的英文问她怎么了。她摇摇头示意不知道,心里突突跳得更厉害——像是中间缺了一块,为了避开那点子缺口,心脏努力的跳得老高。黛玉知道这个时候她该镇定但控制不住思绪去想——他怎么了?被打中了,还是打中了别人?

 

这个想法让她恐慌起来,黛玉屏息凝神,竭力听着外头的响动,盼着听出些动静来,但她什么都听不清,也不知是门太厚还是真的没了声响。她只觉得害怕:她怕有人走进来——上一次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,她一声一声喊着“里德尔”,可这次她应该喊谁?

 

她不能让他死——她忽然醒悟过来。她已经没了故乡,也没了家,他要死了,真正便是无枝可依。她不能让他死,不能。

 

只是一刹那,她下定了决心,握紧匕首站起来,对仆人小声说:“你就在这里。”她无声无息地打开门。

 

 

月光照进来,她隐约能看清楼梯的情况,像一只猫那样,悄悄的顺着楼梯一级一级溜下去,伶俐又聪明。说不怕是假的,但她至少得找到他,不能这么生死未卜的等下去。

 

幸运的是,黛玉很快发现了他的踪影。他躺在休息室的墙角,身边躺着两个人,左臂流着血,一听到响动,立刻对着她举起了枪。看清她的脸之后,怒气冲冲的放下枪:“你怎么下来了!”

 

“找你。”黛玉说,“你生死未卜地,我不能那么在上面等消息。”

 

他要骂她,到底忍住了,她便乘机说:“你……把他们都杀了?”

 

“差不多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刚刚射死了三个,这两个闯进来,也叫我杀了——还有一个。”他警惕的握着枪,忽然变色,喝道:“趴下。”一手粗暴的把黛玉推得飞出去,一手接上,“砰砰砰”三发子弹射出。

 

子弹飞出去,打碎了玻璃,旋即外头那个黑影也应声倒下。他握着枪上去查看,见一枪刚好打中了那个人的心脏,这才松了口气:“总算都死了……”

 

还没说完,那个人忽然睁开眼,他抬手发枪已经不及,叫他捏住了手腕夺下了枪,另一只钢筋也似的臂膀绕过来卡住了他的脖子——这是个搏击高手。

 

“我很遗憾。”男人说,一边越卡越紧,“我心脏上中了你一枪,大概快死了——不过不要紧,能拉上维谛谟男爵一起,很值得。”

 

“我们一起下地狱去吧!男爵!”他缓缓举起了枪,正要扣下扳机打爆他的脑袋时,他的脖子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。紧接着,好像一直充满了水的气球漏了洞一样,里面争先恐后的飙出血柱。他不可置信的转过身,发现一个东方女人正站在他身边瑟瑟发抖,小小的一双手,握着匕首。

 

他伸出手掌将她推得一个踉跄,跌倒在碎玻璃渣上,还想再做点什么,却已经没有力气了——动脉破裂,他的血飚的有天花板那么高,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做更多的事了——

 

这个差一点就干掉了维谛谟男爵的刺客,就这么死了。

 

黛玉看着他倒在她的面前,像一座肉山一样,发出钝响。她颤抖的伸出一只手,探了探他的鼻息,确定他是真的死了。这才咣当一声松开了匕首。

 

“黛!黛——”他哑着嗓子喊她,缓缓向她走进,眼睛里惊喜又赞许,“我该怎么形容你?我从来没有想过——一个淑女会这么勇敢——你让我惊讶——”

 

 

他将她从碎玻璃渣里拉起来:“你出乎我的意料——你向我证明了,什么才是勇敢高贵的淑女。”

 

 

尾声   他们相爱—骗你的

 

之后,卢修斯赶来,将他们两送进了医院。

 

黛玉因为坐在碎玻璃渣上被划伤,而在医院住了好几天。她额角也碰伤了,有轻微的脑震荡,——多半是他推的那一下。

 

他左臂叫子弹打中,只拔了出来消了毒便出院了。既然大难不死,自然少不了秋后算账。

 

两人共了一场患难,他越发觉得离不得她,非但不肯对她罢手,反倒紧锣密鼓的筹备起婚礼来。

 

这次黛玉没有反对,而是出奇的安静,那一场惊心动魄仿佛把她的归意都打消了。她对命运屈服了似的不发一语。

 

维谛谟男爵受了鼓舞,越发来劲了。还帮她操办了户籍,等她一出院,两人便去登了记,接着是登报,改遗嘱,给她改名,搬新居,置家具,置仆人,风风火火的操办起来,一点不比中式的婚礼便宜。

 

最后她穿着白纱拿着捧花,跟他去了大礼堂在神父面前宣誓,好好的热闹了一番,这才算真正的完了。

 

他们两个坐着马车回去,她的丈夫维谛谟男爵——要叫汤姆了,汤姆很开怀,一直带着微笑说:“今天可真热闹,伦敦上流社会的人物都来了。可惜你我的家人都身故了,不能来观礼……”

 

她靠在马车边上,静静的听着,忽然问:“汤姆,你爱我吗?”

 

“爱,怎么不爱?”他笑起来,不怎么放在心上似的继续说,“我知道你的,你总有些诗人情怀。不过那也很好,许多夫人都向我夸奖你,说你的举止优雅,一见可知是个高贵的淑女,还有人向我打听你是不是清国哪位亲王的女儿……”

 

黛玉默不作声,看着丈夫英俊的脸庞,她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。

 

爱?当然是爱的,他爱的是大家闺秀的幻像。至于她,她爱的是有所依靠的安全感。

 

他们两个人,各自沉寂在自己的幻象里爱着假象的东西,刚好投影到了彼此身上而已。

 

他们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戳穿这一点,就这么哄着自己,骗着自己,也挺好。

 

至于幻像破灭之后——呵,有什么要紧呢?他们两都共过生死了,再坏也坏不到哪去。

 

就这样,也算是人间一场团圆了。

 

 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可能是有始以来最长的一篇后记:

 

这是我写过最恶心的一篇文。主要是恶心我自己。

 

我写文是很欢乐的,尤其罗曼史,总喜欢掉个链子写写吃吃喝喝还有一本正经的写段子,不为什么,开心!我开心,希望大家也开心。

 

这一篇,首先我自己就不开心,你们开不开心我不知道。

 

贾家的设定太恶心了,

 

黛玉在里头的一些观点也不好

 

里德尔就是坏蛋

 

还有他们的爱情观,我基本是怀着讽刺的态度写下的。

 

说回文本身。

 

起初,灵感是@才不是ss夫人的一条微博,让我想起了倾城之恋,我得了个虐梗。

 

本来打算单纯写个“相濡以沫 不如相忘于江湖”的故事。动笔之后忽然恶意大爆炸了,搞事!对!彻底搞事!

 

然后就有了这篇披着欢乐大喜剧皮的悲剧,然后我还认真想了名字,恶意满满的写下了团圆记三个字。

 

我不是要写团圆,而是要写永远的貌合神离。

 

这篇文章里所有人都在kitsch。陶醉于幻想,并为之狂热。黛玉的爱是安全感,她爱的是依靠一个人的感觉。

 

而里德尔更恶心一点,他爱的是“高贵感”。他出身卑贱爆发出身,不可抗拒的对优雅古老的事物特别迷恋。于是费劲心力的收集旧贵族的餐具,也收集贵族少女。到了中国,就学中国人的风雅,然后看到了黛玉,觉得自己的幻象得到了具体体现,于是很开心。自以为爱上了她。

 

所以这两个人注定是个悲剧。如果里德尔不能满足黛玉的安全感,怎么办?

 

如果黛玉忽然有一天举止让他觉得不高贵了,怎么办?

 

 

……

 

人们总觉得“自古美人如名将,不许人间见白头”是悲剧。忒傻,美人迟暮,名将狡兔死 良狗烹才是悲剧。

 

暮雪白头不算悲,人间若见白头,才是真正的惨事呢。

 

更何况,他们两个,永远都求不到他们真正要的爱情,永世的爱侣永生的怨偶,这份单恋至死方休。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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